落叶

四月的纽约依然是料峭春寒,晚上睡觉时冷风透过玻璃窗漫进屋子,每天起来鼻子都咕哝不停。

蓓尔在我旁边也咕噜不停。我俩在曼岛上一块小小盒子里待了一年半,它好像没什么变化。我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变化,这一年的时间像落叶,在生活的枝干上飘落,不影响之前和以后的脉络。

上周末去费城转了一圈,住了家青旅,晴朗的下午我沿着河畔骑行,漫无目的地看躺在草地上看书的人,和远处波光粼粼的河水;周日早上参加了一个城市向导的讲解,下午坐在咖啡厅里写信,看窗外的行人。

然后时间仿佛重叠了,看着窗外古旧的建筑和绿色的花园,如同两年前在欧洲独自旅行的某刻,感到距离熟悉的生活很远很远。工作之后的日子就像是上了发条的钟,按部就班滴答作响,但作用似乎仅仅是消耗时间——上周做了什么,新近生活有什么变化,接下来有什么计划,要怎么发展——虽然也能说出一些,但和上学那会儿比起来,模糊地像是被水泡皱的相片。

不知道是在繁华的环境待了太久,总是热闹匆忙而很少驻足;是工作上各种无意义的会议和任务消磨了太多精力;或者独处太久,在自我审视和幻想中对外界刺激变得迟钝,总而言之,有点被困住了。

作为一个未来几十年的长久话题,工作,它慢慢褪去刚开始红色热血的激情,露出白色的爪牙。

工作之后,我的生活像是一个渐渐驶离真实世界的岛屿——未完成的项目和琐碎的日程伴着正午的阳光从窗帘缝中把我叫醒,风尘仆仆赶往公司吃了午饭,和某些兄弟姐妹组扯皮几个三十分钟,过了晚饭发现正事还没做,回家等夜深人静沉醉地工作到一两点,再带着未完成的项目和琐碎的日程睡去。

讽刺的是,虽然上下班都会路过最繁华的时代广场,但当周一的发条重新拧上时,这个世界的任何声响都被我屏蔽在第十大道和ACE地铁的车厢外。

刚刚工作的一年,我很享受这样的生活——定义未来的科技,贡献自己的才能,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如何能把某个交互设计优化到更好,哪怕颠倒昼夜和自我感动式地加班加点独自产出也不在意。但公司始终是一台资本的机器,它有自己的一套法则,和学校不同,并非谁的成绩优秀就可以获得相应的回报。近半年的各种遭遇让我意识到现实,对工作不再抱有幻想。

首先,大公司的人质量参差不齐,哪怕是业内顶尖,优秀的人其实不多,能让自己有所学习的人更是凤毛棱角。我开始工作时,抱着自我成长的诉求,希望在职业的初期多多向厉害的人学习技术和经验,结果发现,组里,甚至整个公司都没有任何一个人是相关领域的专家,我作为初来乍到的愣头青成了最有经验的人,还要花时间带其他的组员——哪怕这些组员已经工作了五六年。

而更令我惊讶的是,工作之后,很难有在专业技术上学习的机会——大多时间我都在利用已有的知识产出,而新知也都是靠自发的动力,并不会有什么牛人来助我一臂之力。

其次,很少有人懂得欣赏优秀的产出。一个是懂的人不多,另一个是,大家都只关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饭碗争得其乐融融,别人发的工作影响了自己范围就会开怼,不是自己范围的高高挂起,很难有人会真正好奇地来探讨一个问题。这在初期给我造成了巨大的落差——当意识到周围是一群良莠不齐、没有丝毫科研素质的人时,我怀疑自己待的组到底是不是在做所谓“研发”?

除了对狗弹琴,很多时候还不得不同狗合作;甚至狗儿们地位更高,仗着自己组更有话语权/自己更有经验汪汪狂吠。在职场摸爬滚打好多年的人,往往有一种故步自封的趋势,失去好奇心和真诚,靠拉拢人心和话术来生存。可怕的不是他们蠢,而是他们蠢而不自知,不内省,不进步。

近半年我的项目连续遭遇了两个组员,从别组转来,在公司待了好多年,表面上说期待加入新的项目了解新方向,但从不认真学习这个领域,开会时抛出各种匪夷所思的论点和观念,还认为自己始终正确——其中一位,好心当成驴肝肺,把我给他分享的paper和各种资源说成是没用的材料,进而再给我的反馈上写 “做得太偏研究,经常给同事工作之外的负担来阅读”。

另一位设计师,狗屁不通,每次做的设计稿都有反人类的地方,还洋洋得意,我都要花几个小时晓之以理;但我行我素,下次的设计依然毫无长进,还到处给合作组展示,扩大自己的影响力,非蠢既坏。

产品组们也是各种奇人,老板们都懂得打太极,没人敢下定论,嘴里黑话一堆,这边align(对齐)一下,那边discuss offline(线下讨论)就再没影子;高层的领导大都做广告出身,丝毫不了解硬件怎么做,自我感动地发各种win-win(双赢)的帖子;产品经理和设计师们更是一堆没头脑和不高兴,要么只会甩个人意见而不懂数据和理论依据,要么跟你说这不是你的scope不要插手——

比如有一次我跟一个产品经理说,你们组如果人手不够我可以帮忙,他生气地回,I suggest you mind you tone next time when talking with partner teams, because you cannot just go to another team and take their scope. This definitely breaks our inclusive culture (我建议你下次跟别的组说话注意点,别以为自己随便到哪个组就能抢了对方的活。你这一点也不符合公司的包容性文化)。

最后是公司对个人工作评价的标准,当满心以为自己这一年半的努力,最起码可以有升职或者评级上的回馈时,老板跟我说,因为领导们觉得你人际关系维度不行,评级很一般。那个瞬间我对工作和职场的各种美好幻想都崩溃了。

不过这应该是初入职场的人们必经的一个历程,也许我的性子直,代价比较惨痛,但无论如何想要从工作中有纯粹的收获和成长是不可能的,加入这个游戏就得先学会游戏规则,幻想一份耕耘一份收获,或者靠专业能力折服众人,都是学生时代的童话了。职场里没人和你心贴心。

总之近半年来的工作很憋屈,没什么组的概念,项目大都是我一人在推进,还要和狗儿们争论,开始常规的心理咨询,有两次跟老板开会时直接崩溃大哭,也不知道工作到底给生活带来了什么。

工作说了太多。突然醒悟自己为之热情贡献的事业原来如此不堪时,不仅心灰意冷,也开始像《万尼亚舅舅》里的万尼亚怀疑和愤怒起来:我把自己的时间都搭在了什么破烂上?转头发现一年半载已经晃过,属于自己的记忆并不多,大把大把的时间被工作吸去。

现在的我时常发现自己被困在对过去的回忆里。某个起床的瞬间,某个咖啡厅的窗外,某篇文字,总能唤起过去某种特定的情感或体验。这种过去横跨所有时空,既有小学在教室老师宣布放假的时刻,有高三冬天独自骑到老家附近转悠的下午,也有两年前独自走在那不勒斯即将离开的最后一天。但不管它们发生在何时,哪怕是去年的旅行,这些记忆感觉都非常遥远。它们似乎在工作这座孤岛的海对岸。

去年年底的时候,我意识到,如果说要有什么三年计划五年计划,也不应该是事业上,而是作为一个人,认识自己和探讨自己的计划。我以为公司的许多人,至少在工作的时候,都如同电脑游戏里模拟的npc们一样,没有热情,无法真诚,忙忙碌碌却随时可以被替换。

甚至推动世界进步的科学家、工程师、士兵和一切以一技之长谋生的众生,在弄清楚自己如何成为一个人之前,ta的满腔热血和所谓的伟大使命都只是社会灌输的产物。

为了不被工作同化,我开始大量阅读。去年年底到现在看了不少书,在看书的时刻我总能感到自己的平静与更真实的存在。最近看的书里,特别推荐《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二性》,《当尼采哭泣》和《恶心》。也尝试新的技能,不管是潜水,街舞还是因为收到惊喜礼物而开始学习的胶卷相机,都算是自我充实的尝试。

其实这一年来抛去个人的经历外,我在和别人的相处中收获了许多珍贵的连接。刚入职时遇到的同事Danny是半个亚裔,长得像张震+彭于晏而不自知,我俩一起去了世界上许多地方,也共同在新项目里熬夜奋斗,算是第一个有深交的美国人。搬来纽约后,朋友不多,平日吐槽都去找高思达,大学那会儿可没想过和班里第一走这么近;老朋友们也陆续搬了过来,比如刘宇赢,一定是看我太可怜搬来解围;最神奇的,莫过于和N年没搭上话的老网友重新认识了一下,就像发现了一座宝藏。也许人恰恰在比较低落的时候才更会重视彼此之间的桥梁。

我想起以前追求的成就,一定得“能在历史的洪流中填上一笔”——这该是需要极大的机遇和能力。对于力所能及的,我现在更想在未来日子回顾如今的岁月时,不会觉得它多余,空虚,枯萎;不会觉得它本是一朵鲜花,却被无可奈何地插在了一堆牛粪上。

五月马上来到,这个月规划了好多旅行。旅行也是能够让我真实感到自己存在的活动。这一年多的时间像落叶,但落叶化成春泥,不知何时长成参天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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